骑劫列传

兵太祖骑者，字射，讳劫.燕国蓟州人氏.

其先乃轩辕黄帝第七子，名兵.因善驰马握弓，百步穿杨，帝赐姓骑.黄帝败神农，诛蚩尤，平四夷.兵常为先锋，屡立奇功.帝嘉之，封之于蓟.传百余代，至武王克商，封其弟召公于燕，召公并蓟而都之.遂没.其后或为农，或为商，终不仕燕.

劫祖至其父世代为农.鬼谷子王诩游燕，过其家大惊曰，“此室仙气环绕，必出贵人也！”遂叩门入之.见劫父曰“贵不可言”.见劫母曰“贵不可言”.劫父曰，“吾家世代为农，何贵之有？”鬼谷子曰：“不可言也，不可言也！”遂授药一丸于劫母.曰，“三更服之.”

鬼谷走，劫母记其言.是夜也，劫父如厕，其母梦神授药一丸，置掌中有光，吞之。劫父归，见神光照于室内，一龙自天而降，伏于劫母体上.大惊不能言，少顷，劫母寤，口余香气.遂以所梦言于劫父，劫父亦以所见语于劫母.二人大惊，觅鬼谷所赠药丸，已不见矣，此时，正三更也.

劫母孕之五年方生劫，及产，红光满室。自是夜数有光起，邻里望见，惊以为火，辄奔救，至则无有。劫生而不哭，须发浓密，口含数齿，背有龙鳞，腿生九痣.手握凝血和赤石.

劫生五日能言，三岁编《诗经》，五岁修《燕氏春秋》，七岁解《周易》.十岁著《骑子兵法》.世人皆以为神人.及长，身长一丈，形貌昳丽.天下妙女皆慕之，为其殉者，不可以万计.虽秦王女，楚王妃之贵，亦以得见劫一面为荣.列国之君皆欲以劫为相，车马塞道，金币成山聘之.劫鄙其浅薄，皆退之.

燕国公子职，好贤，少有大志.亲请劫，凡三往，乃得见.劫感其诚，遂许之.

职与劫尝论天下之事，劫深谋旷古，识论绝今，言无不中.职愈加信之，曰：“吾得劫，犹鱼之得水也！”

燕王哙使职质于韩.劫父母在，不便相随.劫送职，职泣曰：“今于君别，相见无日矣！夫孤身一人，滔不可测之敌国，能不悲乎？且父王宠幸佞臣子之，彼必阻我归国，君何以教我？”劫曰：“太子勿虑，吾夜观天象，见北斗南移，燕国必乱，齐国必趁乱来犯，君臣受戮，宗庙被毁，此乃天数.不可违也.太子亡燕就韩，亦天不绝燕，念召公之德而存其后也.今与汝书信一封，燕乱，汝送于赵王赵雍，彼见吾名，必以兵送太子归国继宗庙.太子切记！”职喜曰：“诚如尊言，没世不敢忘德，当分国与君共之！”

职亡燕三月，燕王哙“法尧禅舜”，让国于子之，民不服，皆起而反之，子之怒，以重兵震之，民反之愈烈，燕大乱.齐匡章将五都之兵伐燕，大破之.章子驱兵入燕都，虏燕王哙诛之.子之枭首于市.齐兵焚燕宫，屠燕民.燕人怒，群起为乱，章子不能禁.

职闻之，谴人以骑劫之书投于赵.书略曰：

“劫闻有为之主必能亲邻，此桓 文之所以霸于天下也.盖亲邻者，邻国望也，齐桓救燕伐狄，晋文助宋击楚.此二人能为霸，皆因其匡强扶弱，行大义于天下也.夫燕，事大国多年，不敢二心.今齐兵入境毁我宗庙，戮我臣民，社稷有累卵之危,生灵有倒悬之急.大王之兵胡服骑射已久，挥师东进，争霸与齐正此时也.王不出兵，燕必并于齐，而齐益强.少一盟国而多一劲敌，王何取焉？........”

赵武灵王见信大悦，亲将兵十万护职归燕。章子闻之，掳燕之重器而去.

职继燕主，是为燕昭王.昭王感骑劫之恩，裂河间十五城封之.劫辞不受.曰：“大王继位，天意也，臣不敢邀天之功为己有.”王曰：“虽则天意，亦需人为也.无卿，孤安得为王？寡人今以相事属卿.”劫曰：“臣才德浅陋，不敢当也.”王曰：“寡人知卿，卿不可辞.”劫遂为燕相.

昭王卑身厚币，以招贤者，欲将以报雠。谓骑劫曰：“齐因孤国之乱，而袭破燕。孤极知燕小力少，不足以报。然得贤士与共国，以雪先王之耻，孤之愿也。敢问以国报雠者奈何?”

骑劫对曰：“帝者与师处，王者与友处，霸者与臣处，亡国与役处。诎指而事之，北面而受学，则百己者至。先趋而后息，先问而后嘿，则什己者至。人趋己趋，则若己者至。冯几据杖，眄视指使，则厮役之人至。若恣睢奋击，呴籍叱咄，则徒隶之人至矣。此古服道致士之法也。王诚博选国中之贤者，而朝其门下，天下闻王朝其贤臣，天下之士必趋于燕矣。”

昭王曰：“寡人将谁朝而可?”骑劫曰：“臣闻古之君人，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，三年不能得。涓人言于君曰：‘请求之。’君遣之。三月得千里马，马已死，买其首五百金，反以报君。君大怒曰：‘所求者生马，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?’涓人对曰：‘死马且买之五百金，况生马乎?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，马今至矣。’于是不能期年，千里之马至者三。今王诚欲致士，先从劫始；劫且见事，况贤于劫者乎?岂远千里哉?”

于是昭王为骑劫筑宫而师之。邹衍自齐往，剧辛自赵往，士争凑燕。燕王吊死问生，与百姓同甘共苦。

昭王又谓劫曰：“我有积怨深怒于齐，不量轻弱，而欲以齐为事。”劫对曰：“夫齐，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，闲于兵甲，习于战攻。王若欲攻之，则必举天下而图之。举天下而图之，莫径于结赵矣。且又淮北、宋地，楚、魏之所同愿也。赵若许，约楚、魏、宋尽力，四国攻之，齐可大破也。”王大悦.阴以为事.

是时也，胡人强，尝犯燕边，昭王患之.遣骑劫击之.劫一义子姓秦名开.喜兵，劫甚爱之.欲于劫同往，劫许之.

至边而不战，以便宜置吏，市租皆输入莫府，为士卒费。日击数牛飨士，习骑射，谨烽火，多间谍，厚遇战士。为约曰：“匈奴即入盗，急入收保，有敢捕虏者斩。”匈奴每入，烽火谨，辄入收保，不敢战。如是数岁，亦不亡失。然匈奴以骑劫为怯，虽燕边兵亦以为吾将怯。昭王让骑劫，骑劫如故。昭王怒，召之，使他人代将。

岁余，匈奴每来，出战。出战，数不利，失亡多，边不得田畜。复请骑劫。劫杜门不出，固称疾。昭王乃复强起使将兵。劫曰：“王必用臣，臣如前，乃敢奉令。”王许之。

骑劫至，如故约。匈奴数岁无所得。终以为怯。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，皆愿一战。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 ，选骑得万三千匹，百金之士五万人 ，彀者十万人，悉勒习战。大纵畜牧，人民满野。匈奴小入，详北不胜，以数千人委之。单于闻之，大率众来入。骑劫多为奇阵，张左右翼击之，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。灭襜褴，破东胡，降林胡，单于奔走。其后十余岁，匈奴不敢近燕边城。

劫谴开诈降匈奴.绘其地图.后二十岁，开归燕.将兵再伐匈奴，斩单于，拓地千余里，此皆骑劫之谋也.

灵寿之氓乐毅，素无行.其祖乐羊亦猜忍人也.为魏将伐中山，尝亲食己子之羹.魏侯恶之，黜而不用.羊遂至灵寿为盗.袭官府，扰平民，民虽恶之，然畏其威，无敢言者，至乐毅，已为恶三世矣.毅自比曰“日”.所为更甚于其祖.民咸私曰：“时日害丧,予及女偕亡！”

民激而攻之，乐毅亡入韩.以重金贿韩王左右，得以近王.巧言令色，投其所好，韩王甚宠之.

王谴乐毅为使修聘于燕，毅大喜.至燕，以韩之国情输昭王，昭王悦之.命之为亚卿.毅恋富贵，遂不返韩.

劫知毅之奸，屡谏昭王，王惑于毅之佞，不听.劫叹曰：“异日败燕国者，必乐毅也！”

当是时，齐闵王强，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，西摧三晋于观津，遂与三晋击秦，助赵灭中山，破宋，广地千余里。与秦昭王争重为帝，已而复归之。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。闵王自矜，百姓弗堪。

骑劫请使五国，说以共伐齐.昭王许之.列国知劫之能，闻其来约，咸以为善.皆许之.

劫归报，昭王大喜，惑于乐毅之空谈，竟以毅为将，劫为副，众将不平.欲击毅，劫力劝乃止.

至期，秦之白起，赵之廉颇，韩之暴倿，魏之芒卯各引一军相会，唯楚将淖齿未至.众将仰慕骑劫而来，闻燕将为乐毅，皆有怨色.遂不合军，各自抢地.

乐毅嫉骑劫之才，自率燕军十万而行，分兵三千与劫.

至济西，遇齐将韩聂，乐毅大败.损甲三万而逃.劫闻之，率军而来，以三千军围齐军主力数重.齐闵王逃入邹.遂全歼齐军主力.长驱入齐，连下七十城.乐毅闻之而来，围住五千户之即墨.上奏邀功，曰“齐城皆我下也！今即墨未下，合围灭之方能定齐.”实欲自立为齐王矣.昭王不知其奸，遂信之.

齐未平，秦军走，众将皆不知其意.骑劫曰：“以吾观之，白起伐齐无功，彼惧秦王加罪，必趁魏师伐齐，国内空之机袭魏也！宜早备之.”

遂率三千燕卒，衔枚疾走，抄小道伏于林下.起自为得意，以兵围大梁.魏氏急，请救于诸侯.诸侯之兵皆在齐，救之无及.

起以魏旦暮且下，不为意.劫以兵疾攻起，秦军大溃，退林中.劫将兵围之. 谴百骑绝秦归路，秦军围，粮道绝.战不利，白起大骇.因筑壁坚守，以待救至.秦王闻之大惊，于应侯范雎计议曰：“今武安君兵至死地，如之奈何？吾欲割河东之地讲和于燕，何如？”应侯曰：“王勿虑也，骑劫将退矣.”王曰：“骑劫以三千骑破我武安君十万，今不全歼我军，何望退也？”应侯曰：“自古未有权臣在内，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，骑劫且不免，况欲成功乎？王谴使携千金入燕，言劫欲反，燕王必疑.复使千金贿于乐毅，毅忌劫之才，且受我金，必为我证之.王复以贵人使燕，曰齐之胶东属燕，秦无异义.燕师自退矣.”王大喜.

昭王闻左右之言，已疑骑劫之心，又见乐毅报：“劫与白起私和.”信以为实.令劫班师。一日奉十二金字牌，劫愤惋泣下，东向再拜曰：“二十八年之力，废于一旦，机不可失，数十载后，魏燕其为秦并乎！”劫班师， 魏民遮马恸哭，诉曰：“我等戴香盆、运粮草以迎将军，秦人悉知之。将军去，我辈无噍类矣。”劫亦悲泣，取诏示之曰：“吾不得擅留。”哭声震野，魏王亲送劫出境.

秦军被围四十六日，士兵杀人相食，起不能禁，欲降燕军.忽闻燕军撤围，大叫万岁，连夜遁去.

劫既归，力请解兵柄，不许，自蓟入觐，王问之，劫拜谢而已。

乐毅以十于万众围即墨，数年不下.复请兵于燕，王从之.劫谏曰：“毅鹤准丰鼻，鹰视狼顾，耻居人下.攻即墨五千户之小城，数载无功，今复请兵，实欲空燕国而实齐，自王于燕矣.王何不察之？”太子亦谏，王不听.劫遂辞相，王许之.

未几，燕昭王薨，太子继位，是为惠王.惠王素知乐毅之佞，骑劫之才.复劫相位.

是时也，乐毅施暴于齐，严刑治之.齐人无罪被凿颠,抽胁,镬烹,腰斩,车裂,囊扑者不计其数.齐人愤之.幸好谄之人.晋爵者不见其功，受戮者不知其罪.军中愤之.惠王急谴劫代毅.未至.齐田单驱火牛破燕军.乐毅亡入赵.

劫行至齐地一山，不觉中，见烟雾绕绕，迷之.忽见一人，童颜鹤发,飘然有出世之姿.召劫去，劫于之共行.至一谷，遂入.劫见谷中八卦五行，星罗棋布.大奇.问之.曰：“此谷名为鬼谷，吾俗名王诩，隐居在此二百岁矣，子乃将星下凡，今阳寿已尽，可于我共仙去.天帝命我于此待子六十载矣.”

劫遂于鬼谷仙去.

后人念骑劫之功，于鬼谷埋其仙衣，立骑子庙.

太史公曰：骑劫者，治世之能臣，乱世之英雄也.战国之能将多矣，然骑劫之功，近古以来未尝有也.夫破匈奴 击强齐 围白起无骑劫熟能为之？高祖始微少时，数闻骑劫贤。及即天子位，每过鬼谷，常祠骑劫。

余读骑子兵法，闳廓深远，虽三代征伐，未能竟其义，如其文也，亦少襃矣。诗有之：「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」虽不能至，然心乡往之。余读骑氏书，想见其为人。适鬼谷，观骑劫庙堂车服礼器，诸子以时习兵其家，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，当时则荣，没则已焉。如骑劫者，传十馀世，兵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，中国言兵者折中於骑子，可谓至圣矣！

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。